微寒的黄昏,飘些零星小雪,宽袖敞敞踱在清冷的街,到垆上打壶温酒。酒声汩汩,氤氲起白汽。凝神着垆上人的“皓腕凝霜雪”,却不觉凉意。接一片飘下的榆荚当酒钱,姑娘也颔首笑纳。他心满意足抱壶而归。“归去来兮,归去来兮……”他一路喃喃,偶然西望时,已见月出西山,明河在天。
到家,启窗对月小酌,喝糊涂了,思量着用那月上的桂花酿酒,又是什么天香?昏昏睡去,而醒来时,闻见近檐鸟宿,远寺钟鸣。如是春天,就要试问卷帘人,是否海棠依旧了。
这是我想象中的古代文人的生活片断。
“鸟声之最可爱者,不在人之坐时,而偏在睡时。”这句话说得绝妙。将醒未醒时,在床上小赖一会儿,意识仍未清醒,耳朵却很灵光了,有鸟声嘤嘤,真是大快事。这里先说些题外话。那些个文人呀,写一手无骨却飘逸的字,画几枝风流无枝的花,吟风弄月一生,说他们醉生梦死,但只是追求与文天祥们不同、人各有志罢了,彷佛只为花鸟佳人而生,一生膜拜欣赏,管你什么奸臣当道、民不聊生,他端坐芥子园的海棠树下,为海棠正名:谁说海棠无香,只是香在隐跃之间,真是“羡他蝴蝶宿深枝”。
言归正传,像我,家住闹市,正处于睡梦边缘的六七点钟,只听窗外一片喧哗,人声、卷帘门声、摩托车启动声、汽车呼啸而过声,更有超市促销广告声,着重介绍一下,我的感觉就像有个穿超市制服的,长相像我妈的,对着扩音器,拎起我的耳朵对其“百感交集”地煽动着革命:“大清仓!大甩卖!全场买一送一!快来抢购!”此番轰炸式的叫嚣经常延续一月之久。
此时我会陷于水深火热的烦躁,跳下床,将窗户关得严严实实,把窗帘拉得丝光不透,把所有盆栽花草都搬至窗前(物理书上说树木有屏壁噪音作用),列成五行八卦阵,严阵以待,状如立于城墙操戈怒目的草木之兵,其结果当然是被噪音之箭射得千疮百孔。再添棉花球堵住双耳,用枕头包住头,用毯子包住枕头,把雅尼的钢琴曲开到最大分贝(音箱暴出丝丝破音,所有地板上的灰尘被震得翩翩起舞),可是,那些窗外的车水马龙声仍象一只拍不死、抓不到的苍蝇,在哪里“嗡嗡”作响,脸上露出蚊香广告上特写蚊子的欠揍表情,那个得意……
于是,我抱着枕头满屋子地踱来踱去,坐立不安,怨天尤人,哭喊苍天:是哪个混蛋说“大隐隐于市”?
遥想起我们嗷嗷待哺时摇着一头小辫背的古诗吧,“两个黄鹂鸣翠柳”,真是一句极漂亮的诗,很明亮喜人的颜色。那两只黄鹂是诗人吧,阳光的颜色和温度,蒲公英的松软触觉,小巧尖尖的红嘴,被叶尖的露水点亮的眼睛,有窄窄竹叶裁的舌,啼出清水点点滴滴,两只小鸟相依相偎,把柳枝荡出弯弯的弧线……
愿这样的黄鹂把整个污浊的世界囫囵吞下吧,我愿意慢慢消融在它的胃液里,我默默祈祷着。
愿我家楼下有一棵大柳树,从楼下停车场的坚砖中破土而出,抽节直上,遮天蔽日,刹时,整个世界,清凉了。它的一条柳丝条子伸入水中,去纠缠西湖里的云影与月光,一枝新枝从位于五楼的我的房间窗口探入,伸到我的枕边,柔干上当然有两个黄鹂璎璎珞珞,我默默祈祷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