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用漫长的岁月,把自己锻造成了一块沉默而凌厉的铁。 我很害怕外公,或者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,让我从来只敢远远地观望这个看似瘦小的老人。 他总是穿着好似永远也洗不干净的外套,裤子上总是洒落着一枚枚细小的洞眼。我知道,那里曾有点点铁星闪烁着绽放了最后的光辉。他的皮肤黝黑,泛出如铁块一样的光芒。头上只有几根零星的“枯草”。即使沉默时,他的瞳孔的最深处也依旧燃烧着熊熊的炉火。他是一尊铁铸的雕像,屹立在我的生命之中。 铁,就是外公的生命。 我到过外公的小屋,我是怀着朝圣般的心情去往那里。那时,我特别爱看武侠小说,却不爱那些白衣飘飘的剑客,倒是对他们手中的剑情有独钟。剑客终会老去,颤抖的手再也握不住沉重的剑,而剑却屹立在风中,穿越历史,那是因为曾经铸造它的那个人,呕心沥血,把自己铸进了灼热的铁块之中。当铸师老去,他仍活在剑中。 我的外公也在老去,连着他的小屋。红漆剥落的腐朽木门,锈迹斑斑的门栓铁锁的那一边,是外公的世界,一个沉默的铁块也会唱出最悠扬的歌的世界。 铁匠铺的地面上坑坑洼洼,仍是最原始的土地,比踩着冰冷的水泥要踏实多了。堆积着的黝黑的铁块,它们尚未经历过烈火重锤,零星散落着铁屑,孤独而冰凉地躺在那里。我看似瘦小的外公,抡着巨大的铁锤,“当——当——当”我沉默的外公,和他的铁锤一起在这个狭小黑暗的铺子里歌唱着。 我敬畏的老人,如他的铁一样坚强。他会在晨光熹微的时候,踏着露水闪烁的光辉,穿过山林,去往他的铁匠铺。他会在没有月光的夜,饮着寒风,行走在黑暗中。崎岖的路上,他经历了什么,他从来不说,直到有一次,去拍X光,胸片告诉我们,有几根肋骨,曾经的伤痕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愈合了! 小屋破败了,外公老了,他却不曾放弃,依旧在他的小屋中歌唱。红砖的小房子硌在一幢幢漂亮的磁砖房中。陈旧的红砖,手轻轻一抠,便簌簌地往下落红色的粉末,如同铁锈一般。 铁锈了。 回家看看,四处都有外公跳动的心。外公的菜刀,外公的烤火架,外公的晾衣架……甚至有用了几十年的旧物,还仍旧称手…… 外公,把自己铸成了一块有着厚重锋芒的铁。 现今,怕是少有人能把自己藏在那小屋之中,一日又一日地敲打着自己。 俗世中有多少铁匠铺淹没的尘埃之中。 记得外国建筑师安东尼·高迪在修筑教堂时,有人觉得花费了太长的时间,高迪却说:“我是在为上帝工作。”怀着一颗虔诚的心,去为自己的信仰付出,当高迪离开人世,教堂未完工,而今日,那幢美丽的教堂,成为了巴塞罗那一颗璀璨的明珠。 我想,外公亦是怀着一颗虔诚的心的。 他不善言谈,不会慈祥地给我讲述那些动人的民间传说,或是滔滔地论述历史的过往。他有时甚至都听不见我们的说话,也许是他的耳边永远回响着铁匠铺中的歌,尘世俗言便被掩去了。 还记得他去买铁材时,用他那粗黑得如同树皮一样的大手,轻轻敲打着,抚摸着。那是我少有的听见外公的私语,那般亲切而虔诚,仿佛是在与一位多年的老友交谈,说着别人听不懂的悄悄话…… 我曾走近那炉火,火光映红了我的脸,灼热的温度让我的额头沁出了汗珠。嘶嘶地吐着舌头的炉火,像是一个调皮的少年。 我曾试着去拎起外公的铁锤,两手握着早已溜光的柄,咬咬牙,铁锤微微动了一下,落在铁匠铺的土地上,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,像极了老人的叹息。 我坐在铁匠铺惟一的一把小板凳上,板凳只有三条腿,放在坑坑洼洼的泥土上,摇摇晃晃。看着外公在那儿凝视着发红的铁块。闪烁着暗红的铁块,仿佛有血有肉一样。 外公的大锤落在铁块上,“铛——”火星溅开,蹿上他的裤角,眨了一下眼,不见了。外公绷着脸,像是在举行一个圣洁的仪式,火光在他的脸上闪烁,勾勒出岁月的刻痕,坚毅,勇敢。 我在每一个无眠的寒夜想起外公,想起他炙热又冰冷的铁块,耳边回响起那铛铛的歌唱声…… 一杯温酒,一段过往。 外公的这一杯,浓烈灼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