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恸哭六军俱缟素,冲冠一怒为红颜”,吴三桂的背叛自此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,写下如此千古名句的吴梅村本应当名垂青史,以诗坛宗师之名定下江南士子的人格高度,然而,误尽平生是一官,吴梅村的气节建立在学而优则仕的观念上,他便始终摆脱不了官位的束缚。在新朝的赎买政策下,作为大明的遗民,他的倾倒,是人心的涣散,是人格的折节。诗坛上的高高矗立,遭遇人格的卑微匍匐,注定只能留下千古骂名。
可是,说吴梅村人格折节,也不尽然。吴梅村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批判讽刺吴三桂,似乎是人格的矗立,可事实上却远非如此。当人格矗立与自身利益相冲突的时候,他可以做一棵树,或者说,伪装成一棵树,而一旦人格矗立与利益相悖时,这棵树便折腰而断了,也就是,这课伪装的沽名钓誉的“树”,终于露出了其本来面目:枕木与犬儒。
鸡鸣寺的钟声时常响起,吴梅村的悔悟却无法使他以已经坍塌的精神高地再站起来。一棵树一旦成为废墟,则必然会枯朽、腐烂。
而吴梅村必定陷入过一个两难的窘境,名声与利益两相撕扯,进亦苦,退亦苦。进则高官厚禄,然于名望有损;退则保全名声,然而只能潦草终老。而陷入这种两难之境的根源,却是其读书的终极目的。倘若读书只是做官的跳板,而做官的终极目标是追名逐利兴盛家族,获得较高的社会地位等利己目的,便学成文武艺,货与帝王家,全无半点忧国忧民之心,陷入吴梅村的境地中,则注定困窘。反之,则不然。
韩愈、柳宗元被一贬再贬,仕途起复无望,却同样承担着一个读书人一个百姓官的使命: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士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。前者使一片江山尽姓韩,后者被柳州百姓亲切地成为“柳柳州”,仕途断送,做一小官但也仰不愧于天,俯不怍于民,这时,他们也不会再生怨尤了吧。
二者皆仕途尽毁,结局竟大相径庭。或许有人说,山河易主与后者仅仅是仕途不顺是根本不同的。但上文只是讲读书入仕的终极目的,同样遭遇君权更替的伯夷、叔齐,甚至他们经历的是由暴君变为明君。不食周粟,采薇而食,殉道而亡,不犹豫,不徘徊,不怨愤,不累。
一棵树,站着也累,躺下更累,那么他只是做惯了树的枕木。真正是树,便如胡杨,生而傲立,纵死不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