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切悲伤早有萌芽
2035年的他或你,见信好。
站在2018年的夏天写给2035年的你,内心不免感到一丝愧疚。如果我们足够努力,你即将面对的成人世界就没这么糟啦。
2018年的你,只有1岁。你还无法理解那个世界:美国和中国打贸易战,欧洲和美国打贸易战,欧洲和中国打贸易战。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,世界似乎朝着一个进步、光明的方向在向前迈进,像弗朗西斯·福山这样的思想家,有点得意地宣称,“历史已经终结”,似乎以后世界就会走向大同。但是,大概就在你出生前后,历史似乎又重新开始了。
你在成长中会感受到安全感的丧失,“深夜撸串的安全感”只存在老一辈的回忆中。在2018年,有一个空姐在郑州机场打车,被司机残忍地杀害了。这当然是一起意外,但是在全球范围内,类似的不安全事件时有发生。家长不主张你看这些新闻,但是什么消息都瞒不住你们年轻人。
有时候你们会感到困惑,为什么那些坏人,不去挑战更大的权威,而是专门针对弱者下手?那些坏人,同时也是生活在绝望中的人,他们是生活中的失败者,无法获得持续的工作,更重要的是得不到社会的认可。社会保障日趋完善,人失业后也不至于饿死,但是到慈善机构去领取救济,却让一些人感受大痛苦。有些人长久无法获得成就感,就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,赢得社会的关注。
敏感的你对此感到不安,但是你发现周围的小伙伴们并不如此。你们很少交流,而是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。你们每个人,都拥有成千上万张自己的照片,从婴儿开始,父母你开始用手机记录你们的成长。那些照片,因为经过软件处理,可能比你本人更白,看着更顺眼——当然,只是父母看着更顺眼。你们对此是麻木甚至是反感的。
这是记录,也是监视和塑造,父母希望你们更像照片一样,而不是让照片看起来像你。除了父母的手机镜头,教室里的摄像头也一直对准你。你一定记得,在你读小学的时候,上课打了一下盹儿,结果你的腕表马上震动起来,摄像头拍下了你,经过后台分析,“注意听讲”的口令被传递到你的腕表上。按照课堂守则要求,你坐得更笔直了。下课了,你说,好险,差点就扣分了。
你的父母在家等你,他们已经很久都没有上班了。母亲曾经是银行职员,父亲曾是律师,在你出生的时候,他们都还是让人尊敬的、体面的人,但是没过多久,母亲就失业了,人们不再去银行,甚至很多人一年都见不到几次纸币。母亲开始还很高兴,银行给了一大笔补偿款,足够全家人生活一阵子,再好好找一个工作。但是,她发现,找工作很难,很多工作都不需要人做了。没过多久,你父亲也失业了,竟然有人开发了用来代替律师的机器人。
人类历史上第一次,技术进步并没有创造出更多新的工作岗位,很多人就和你父母一样,无所事事。人们的生活变得更方便了,同时也更乏味了。你的父母开始变得唠叨,他们经常在你面前回忆2018年的好处来。那时候的他们很焦虑,你的出生让他们更加狼狈,从你一岁开始就担心你的学习,但是现在他们却觉得,那种焦虑儿忙乱的生活,竟然是一种幸福。
其实,2035年你感受到的很多悲伤,在2018年就开始萌芽了,只不过你的父母没有注意到罢了。长久以来,他们信奉一种价值观:每个人都应该追求成功(尽管成功的定义不同),同时,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命运负责。久而久之,人们并不关注自己身外之物。在地铁里,每个人都拿着手机,要么正在和“世界”联系,要么享受个人娱乐,但是却对坐在旁边的人从不看上一眼。
再给你举一个2018年发生的小事情,以助你看清自己的世界从何而来。2018年一个叫曹萍波的女孩,出了一本书。这本书中的很多文章,都是发在《三联生活周刊》的公号上,有不少涉嫌抄袭。最终,《三联生活周刊》在自己的公号上删除了曹萍波的所有文章,出版社也对图书作了下架处理。耐人寻味的是曹本人的行为:此前就有人在微博上举报她抄袭,她给对方发私信求饶,让对方删除微博。但是“求饶”后,她仍然照抄不误。在道歉信中,她承认自己的书有很多内容是“摘录”。
这就是问题所在。一个人可以很方便地道歉,但是却不改正自己的行为。在奔向成功的道路上,我们丢失了太多像羞耻感这样的品质。在更久远的年代,羞耻是个人最核心的情感和体验。但是在“成为最好的自己”的过程中,这些情感似乎消失了。我们都太爱自己,太在乎自己的感受,以至于在人格中,没有了可以自我反省的空间。
这就是你们这一代成长的环境。技术越来越先进,而人心越来越荒芜。这是全球普遍存在的困境,而在中国又尤其突出。因此,特别能够理解你的不安与厌倦。18岁,正是一生最好的时候,是青年逃离家,逃离牢笼的时候,你们这一代人会逃向何方?我看到你们的不满,也看到你们的懦弱,也许你们早已认命。
世界是不断进步的吗?自从启蒙时代以来,这一直是人们信仰,在2018年的时候,这个信仰就被打上了问号。当然,站在2018年写这样的信是羞愧的,因为即便看到了不好的事物在成长,却终究无力改变。